暗涌与抉择
淞沪会战的硝烟如浓稠的墨,将天空染得昏沉。野战医院内,煤油灯在穿堂风里摇晃,彭善妹将沾着血渍的纱布丢进消毒桶,金属碰撞声混着伤员的呻吟,在潮湿的空气里翻涌。她转头看向正给伤员换药的周小苗——这个20岁的姑娘,侧脸被跳动的光影切割,发梢还粘着上午搬运物资时蹭到的草屑。
“周小苗,你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,心里就没点想法?”彭善妹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换药的动作瞬间僵住,周小苗耳尖迅速泛起红晕:“彭姐说什么呢?每天忙得脚不沾地,哪有空想这些。”她低头收拾药盘,金属器械碰撞出细碎的声响,却掩不住微微发颤的指尖。
彭善妹走过去,轻轻按住她颤抖的手:“别瞒我了。孙浩勇来领绷带时,你往他挎包里塞了三块压缩饼干。”
看着女孩的脸“腾”地烧透,她叹了口气,“战争时期物资本就金贵,你却总想着给他留口粮……告诉姐姐,你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?”
药盘“当啷”一声滑落在桌上。周小苗盯着地面交错的弹孔,声音轻得像飘在硝烟里的蒲公英:“我也不知道……第一次见他,是在急救帐篷外。他浑身是血,怀里抱着个昏迷的小战士,眼睛通红得像要滴出血来,嘴里还不停地喊‘医生救救他’。”她无意识地揪着衣角,“后来他常来仓库,每次都耐心指导战士们搬运物资,明明可以指挥,却总要亲自示范,却连口水都不肯喝……”
彭善妹从木箱底层翻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两块快碎成渣的红糖:“这是朱赤上次从前线带回来的,本想等胜利了再……”
她把糖塞进周小苗手里,“喜欢一个人,眼神是藏不住的。可孙浩勇是新2独立旅旅长,战事吃紧时,他虽不必冲锋陷阵,但每次制定作战计划都殚精竭虑,还要随时前往前沿阵地督战……”
话未说完,远处突然传来剧烈的爆炸声。两人冲出仓库,只见东南方向火光冲天,浓烟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。彭善妹攥住周小苗冰凉的手,却发现女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——那力道,仿佛要将恐惧和担忧都碾碎。
三天后的深夜,暴雨倾盆。孙浩勇浑身是血地倒在仓库门口,泥水混着血水在地面蜿蜒成河。
原来他为了查看前沿阵地的防御部署,亲自前往最危险的区域,却遭遇敌人突袭。周小苗几乎是尖叫着扑过去,颤抖的手按住他腹部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:“别睡!你说过要带我去看长江大桥的!”她的声音被雨声撕裂,泪水砸在孙浩勇满是血污的脸上。
彭善妹扯开急救包的动作顿了顿。记忆如潮水般涌来,当年淞沪会战,朱赤也是这样浑身浴血地倒在她面前,胸前的军装被血浸透成诡异的紫黑色。她猛地摇头,强迫自己清醒,迅速将止血钳递给周小苗:“压住动脉!酒精棉!”
手术持续到天亮。当孙浩勇终于发出虚弱的呻吟,周小苗瘫坐在地,这才发现自己的白大褂早已被血染红,像是开在硝烟里的曼珠沙华。彭善妹递来一碗温水,看着女孩用沾血的手捧着碗,轻声说:“浩勇这次伤了元气,组织上准备调他去后勤。”
周小苗的手指在碗沿划出细小的水声。窗外,新运来的伤员担架正络绎不绝地抬进帐篷,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穿透雨幕。她望着远处的战火,轻声说:“彭姐,我听他说过,前沿阵地的战术部署离不开他。”
“可你需要他活着。”彭善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就像朱赤每次从前线回来,我都要仔仔细细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新伤口……”她突然停住,转身整理药柜,背对着周小苗说:“明天我去和上级谈谈。”
月光透过仓库残破的屋顶,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,混着伤员压抑的呻吟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周小苗坐在孙浩勇床边,握着他缠着绷带的手,终于轻轻开口:“让他去吧。如果因为我而留下,他会后悔一辈子的。”
彭善妹的手紧紧攥住药柜边缘,指甲几乎要陷进木头里。她想起朱赤在信里写的“若不能护山河无恙,何谈儿女情长”,此刻这话却像滚烫的烙铁,在两个女人心间反复灼烧。
窗外,一颗照明弹突然划破夜空,将整个营地照得雪亮。周小苗起身给孙浩勇掖好被角,火光映在她年轻的脸庞上,坚毅与温柔交织成动人的光芒。
彭善妹望着这一幕,突然明白,在这战火纷飞的岁月里,爱情从不是软弱的借口,而是让人更勇敢的力量——它能让柔弱的姑娘成为战士,让牵挂化作守护山河的信念。而那些未说出口的深情,早已融入每一次惊心动魄的等待,每一场争分夺秒的抢救,在枪林弹雨中,绽放出最坚韧的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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