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龙安心兴奋地抬头,眼睛发亮,
"你们古歌里藏着天气预报!'洪水滔天'那段对应的正是芒种到夏至的降水高峰!
"
吴晓梅眨眨眼,似乎并不惊讶:
"务婆说过,古时候没有日历,歌师靠唱歌告诉人们什么时候播种,什么时候收山。
"
"但这精确度...
"龙安心指着电脑屏幕,
"连现代气象学都很难预测得这么准。
"
"因为现代人看仪器,古人看天。
"吴晓梅放下食盒,
"吃饭吧,歌不会跑。
"
龙安心狼吞虎咽地吃完饭,继续他的破译工作。随着更多规律的发现,他越来越确信苗族古歌是一个精密的口传知识库,涵盖天文、气象、农业甚至医学。那些看似神话的段落,可能都是对自然现象的编码记录。
深夜,吴晓梅再次推门进来,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茶。
"务婆让我送的,
"她将茶放在桌角,
"说你看太多机器,眼睛要坏。
"
龙安心感激地接过,两人的手指在碗沿短暂相触。吴晓梅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,耳根泛起红晕。为了掩饰尴尬,她指向桌上的一张图:
"这是什么?
"
"哦,这是...
"龙安心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指着《哭雨歌》的分析图,连忙翻过那张纸,
"没什么,一些无聊的数据。
"
吴晓梅却固执地翻开纸张,盯着那些图表看了很久。当她抬头时,眼里闪着奇异的光:
"你听懂了。
"
"什么?
"
"《哭雨歌》,
"她轻声说,
"你画出了它的骨头。
"
龙安心不知如何回应。吴晓梅突然拿起笔,在图表空白处写下几行苗文,然后翻译给他听:
"雨是天的泪,泪是心的雨。下不透的雨会变成洪水,流不出的泪会变成血。
"
"这是...歌词的意思?
"
吴晓梅摇摇头:
"是务婆阿妈的解释。她说《哭雨歌》不只是讲雨,是教人怎么哭。哭够了,心田才不会涝。
"
龙安心怔住了。他看向自己那些冷冰冰的声波图,突然感到一阵羞愧。在追求科学解码的过程中,他是否忽略了这些歌谣最本质的东西——人类情感的传递与疗愈?
"明天,
"他收起图纸,
"我会用务婆的方式好好记录。
"
吴晓梅微笑点头,轻轻带上门离开。龙安心再次摊开宣纸,这次不再画任何图表,而是尝试用务婆教的
"网状记忆法
"重现今天的《哭雨歌》。奇怪的是,当不再纠结于
"分析
"时,那些旋律和词句反而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。
凌晨三点,当最后一笔落下时,龙安心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记下了整首歌的七成内容,远超前几天的成绩。更神奇的是,某些段落旁边自动浮现出相关画面——务婆被绑在树上的情景,雨水顺着她银饰滴落的轨迹,甚至还有她母亲(龙安心从未见过)安慰她的模糊影像。
难道这就是
"用心接歌
"的真谛?不是被动记录,而是在脑海中重建整个情感场景?
第二天清晨,龙安心带着新领悟来到务婆的木屋。令他惊讶的是,老人家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转变,准备好的不再是单张的纸,而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空白册子,封面上用苗汉双语写着
"龙安心接歌簿
"。
"今天唱'栽枫香树',
"务婆直接进入状态,
"你准备好了。
"
这次的记录流畅得不可思议。龙安心不再与笔速赛跑,而是让歌谣如溪水般自然流经自己,只截取最能引起共鸣的片段。到中午休息时,他已经完成了前四章的高质量记录,连务婆检查时都频频点头。
"汉人小子开窍了,
"她难得地夸奖,
"知道为什么今天记得好吗?
"
龙安心摇摇头。
"因为你昨晚真哭了。
"务婆神秘地说,转身去煮茶,留下龙安心一脸茫然。
午饭后,务婆没有继续唱歌,而是教龙安心一种特殊的
"歌图
"绘制法——将关键词写在纸中央,然后根据音高和情感向四周延伸线条,不同颜色的墨水代表不同的歌章。
"这是歌师的血脉图,
"她解释道,
"看懂了,就知道歌怎么流。
"
龙安心突然明白了自己昨晚无意识使用的方法,竟然与传统教学不谋而合。当他将自己的
"网状笔记
"展示给务婆时,老人家罕见地笑了,露出仅剩的三颗牙齿。
"苗歌认路,
"她拍拍龙安心的肩膀,
"找到对的人,就会自己钻进去。
"
傍晚时分,当龙安心准备离开时,务婆叫住他,从神龛后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陶罐。
"给你,
"她倒出几粒黑色药丸,
"'接歌药',晚上睡前吃。
"
龙安心小心地接过,药丸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,隐约可见其中细小的金色颗粒。
"这是什么成分?
"
"歌师的血,枫香树的泪,蝴蝶妈妈的鳞粉。
"务婆眨眨眼,明显在开玩笑,但又不完全是在开玩笑。
回合作社的路上,龙安心遇到了正从田里回来的阿公。老猎人看到他手里的陶罐,眼睛一亮:
"哟,拿到'开耳丸'了?好东西!
"
"您认识这个?
"
"当然!
"阿公凑近闻了闻,
"我年轻时跟着歌师学过半年,吃了这个药,连山蚊子叫都能听出公母来!
"
龙安心将信将疑。当晚睡前,他按务婆的指示服下一粒药丸。味道苦涩中带着奇怪的金属感,像含了一口带电的泉水。半小时后,他开始感到轻微的眩晕,随后是听觉的微妙变化——窗外原本单调的虫鸣突然层次分明,每种昆虫的叫声都清晰可辨,甚至能判断出它们的位置和移动方向。
更不可思议的是,当他翻开记录的古歌开始复习时,那些文字仿佛自动转化为声音在脑海中回响,务婆的唱腔、换气声、甚至火塘柴火的噼啪声都栩栩如生。一段关于
"栽枫香树
"的描述,竟然让他闻到树脂的清香。
"这太神奇了...
"龙安心喃喃自语,连忙记录下这种体验。他想起那些关于
"通感
"的心理学研究,但眼前的现象远比文献描述的更加立体和可控。
凌晨两点,药效渐渐消退。龙安心整理好笔记准备睡觉,突然发现一件怪事——他竟能完整地哼出
"栽枫香树
"整章的旋律,而这一章他只听务婆唱过一次,且当时主要精力都用在记录文字上。
难道药物增强了记忆固化?还是如务婆所说,这些歌谣本来就在他的血脉中,只是需要
"钥匙
"开启?
带着这些疑问,龙安心沉沉睡去。梦里,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的枫香林中,每棵树上都刻着闪闪发光的苗文,随风摇曳发出悦耳的歌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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