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宫中很多太监前辈一样,黄恩厚也是个信佛的人,每天到时必要烧香,雷打不动。而每次烧香之后的半个时辰,都是他心绪最为平和的时候,任何事都能冷静的面对处理,从不会在这个时间段内发脾气,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个时间段是属于黄恩厚的贤者时间。
当然,他也有着自己的忌讳,比如这个时间段内不许人打扰,不许人大声喧哗,以免惊动佛祖。是以当黄继恩在他面前大喊大叫时,他连续丢了两记眼刀过去,手上的念珠也转得飞快。但是口内,依旧是波澜不惊并未做雷霆咆哮。
“乱喊什么,惊了佛祖,那是大罪,你这点福分扛不住。”
“干爹,您别这么坐着啊,咱得想办法啊。范进那狗东西,根本就不把咱们爷们放在眼里。自打来了江宁以后,也不说上门来拜见您老,就来了两封书信,其中还有一封是要咱放人的。他算什么东西,凭什么让咱放就放?要是按儿子的想法,直接把那姓董的打成残废扔给他,他不是要人么,这就是人!现在倒好,还敢放话,不许高利放债,利不能过本,凡是利过本者,概不须还。他以为自己是谁?海瑞么?”
“他不是海瑞,海瑞是举人,他是进士。海瑞骂了世庙,要不是有徐少湖疏救,早就砍了。范进简在帝心,太后和皇上都知道有这么个人。再者说,海瑞也没有一个当首辅的准岳父。”黄恩厚不阴不阳地打断了义子的发言。
“我前几天让你陪张大受他们,就是让你多跟他们那扫听一下,范进的根脚。结果你还是认为他不能比海瑞么?”
“不……儿不是这个意气了,八分都是有的。来,坐下一起吃吧。”
郑婵看看范进,又看看四周,“六小姐……今天不会来吧?”
“六妹也不能总往我这里跑,我也不会让她总来。再说你怕她干什么,那么个乖巧的丫头,一阵风都能吹跑了,你至于怕她?”
郑婵心道,她人后的模样你是没看到,却也是个凶悍的。但是嘴上不敢说,只道:“六小姐规矩大,她说过二堂不是女人来的地方,更不能和大老爷一起吃饭,被人看到会被骂的。”
范进拉着她的手,将其拽到身边坐下,又夹了个虾喂给她。“我这衙门轻易没人来,就算有人来也有关清他们回话,自可躲避。我虽然做了官,也和过去没两样。这一点你是知道的。其实我们晚上,也可以来二堂,大堂……我做大老爷,你扮个女贼怎么样?”
郑婵如何知道这些角色扮演的把戏,只一想想,就羞得满面通红,但还是点头道:“只要当家的你喜欢,我怎么样都可以。我喂你吃啊。”
两人亲热一阵,门外一声咳嗽,却是张铁臂捧了些状纸进来。范进也不避他,反倒是笑道:“你伤风了?没事乱咳什么,又不是不曾见过。做好你的差事,别的事少掺和,这些还是告高利放贷的状纸?”
张铁臂干笑几声,道:“小的这是羡慕大老爷和郑姨娘情分,没别的意思。大老爷英明,这就是那些百姓告违律收债之人的状纸。江宁这地方人倒是有意思,认识字的人多,喜欢告状的也多,要是小人家乡那里,这种事一般都是动拳头动刀子,没谁耐烦讲道理。”
“所以这里才能繁华。身为地方官,一大任务就是要让治下百姓遇事去找官府,碰到有人欺负自己不是拿刀子拼命,而是拿笔写状纸,这样才算是教化。圣人说,吾犹人也,必也使无讼乎,那是理想世界,眼下达不到。诉讼总比斗殴好,打官司比打架好,所以我要的就是他们以后有什么事都来打官司,最好是把我烦得头疼,而不是遇到事就去动拳脚。强不能凌弱,大不能欺小,身强力壮者不能比身弱力薄者获得更多好处。等到让老百姓接受有资格动手打人的只有官府这个观点,那便是我这官做出些模样了。”
郑婵道:“老爷一定可以做得成,老爷本领最大,做什么都成。”
“会说话,乖了。”
急匆匆逃避开狗粮攻击的张铁臂,对于范进所勾勒的蓝图,从心里实际是不信的。倒不是说对范进的能力有怀疑,而是他跑过江湖,深知世道艰难。就以当下的放债来说,这些人虽然违反了大明律一本一利原则,可是所有放债的基本没谁遵循这个原则,法不责众,难以监管。
再者即使是严格管控,上元县也就能控制自己的地盘,不能管到别人家去。放债的只需要躲到江宁县,自己这就无可奈何。何况能做这生意的,多半都有背景。范进这样干除了得罪一堆人以外,看不到任何好处,也收不到什么实效。
总归还是年轻啊,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,碰过几次钉子,就知道江湖险恶了。张铁臂如是想着,但考虑到自己如果回到东厂,依旧是做无名小卒,还是跟范进比较有前途,所以不希望其完蛋,还是得找个机会提醒他,不能让他一错再错下去。
如是想着,人回了班房,与一干捕快公人做例行公事的寒暄客气,皮笑肉不笑的打招呼闲谈。过了时间不长,范志高从里面出来,吩咐道:“太爷让余捕头张捕头二位到二堂回话。”
余得水与张铁臂两人满腹狐疑地走到二堂,郑婵已经离开了,范进脸上唇印自也擦得干净,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,高声吩咐道:“本官这里有一张传票,到杨府将高利放贷,殴伤人命嫌犯两名杨武,杨冲两人传来衙门问话,你们二位,谁走这一趟!”
“不知是哪个杨府?”
“杨宝财的杨府。”
余得水抢先一步道:“下役是江宁老人熟知舆情,张捕快新到,万事不恰,此事还是下役来办的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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