依旧是询问,但是情形已经有了很大区别。一开始王士骐发问,实际是代替父亲,行使上司的问责权力,以发问的方式表达上级的不满,希望范进改弦更张。而此时的问题,则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询问。不管范进的方案能否说服王世贞,当下已经成功说服了王士骐,让这位世家子弟对于范进的方案充满了兴趣。
出身官宦世家的王士骐并不缺乏学习的机会,他的远比范进高,学习的条件自然就更好。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圈子里,对于官场手段以及权谋手段这些东西一点也不陌生。但是范进的思路和想法,却与当下大明的官吏大不相同。既不是一味天马行空,脱离时代,亦不是单纯复古全无个人见解。正是出身于仕宦门庭的世家公子,才能听出范进这个方法的不凡之处。
以王士骐的出身和学识,注定是要出来做官的,他的年龄比范进大不了几岁,固然为人老成些,但也终究和老一代人想法不一样。自己父亲那种做官方法,他其实是看不惯的,如果到了地方上,还是想要自己能够发号施令独当一面。
由于接触过方面官的工作,他自然知道这种事做起来有多难。如何战胜胥吏、衙役,如何与士绅合作,这是一项复杂的工作。眼下范进这个现成的成功案例,于王士骐而言就有着巨大的参考意义。当范进提出这些主张后,又让他看到范进并不是满足于只收服一群衙役为己用,接下来还有更伟大的计划,自然就有了听下去的兴趣。他现在问的问题或可以看做代替王世贞问,也可以看做自己问。
“做亲民官首在钱谷,尤其如今朝廷推行考成法,对于钱粮上的事管的更严。完不成赋税,是要受处分的,我辈书生耻于言利是对的,可是到了这个位置上,就不能再不言利。这个其实要分清楚主次,自身耻于言利,是自身的修养,为国家办事,这利字就不是什么耻辱,就该大谈特谈,不能有什么放不开的地方。可是一味催科过甚,又可能激起民变,这同样是一件极麻烦的事。一般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,无不是地方官昏聩,所用非人,导致胥吏衙役盘剥过苛,让,衙门与商人合作放贷,倒也不是不能为之,只是这商贾选择可要小心,不能所托非人。”
当然……范进心内暗道: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关心商贾的选择,毕竟关系到我的钱袋子,哪能放个不放心的人进来。这帮人脑子是有的,但是见识终究是差了一些,以为把开支公开就没了做手脚的余地。自己放一个商人进来合作,除了互相监督,以及保障衙门里的办事人员不至于一家独大外,另一个最大好处,就是自己的收入有保障。
通过商人的手,把银子放到自己口袋里,这一手本事范进同样精熟。事实上他在罗山办军务期间,就是扮演这么个角色,为凌云翼经营私财。这回之所以要把杨家摆弄服帖,也是为了将来不出问题。
这个私心外人看不出来,而手段上也更隐蔽,王士骐这种大少爷又哪里想的明白,因此在心里已经把范进看成了海瑞第二。对于范进的人品认可,于放贷以及范进提出按收税高低不同,制定衙门不同服务标准问题上,也就没了话说。心里暗自决定等回到家里要对父亲详细说明,自己一家人或许该考虑支持下范进的这些主张,于江宁乃至应天而言,或许都是件宝贵经验。
大事谈完,接下来就是闲聊。王士骐主动问起,接下来衙门还有什么困难,是否有什么府衙可以帮忙之处,只要有自己尽力担待。又向范进表示今后再有向府衙求办的事,可以直接来找自己。固然府县不能见面,但自己和知县见面是没问题的。或者让手下仆人去找自己的书童,谁敢再要门包或是回扣,自己就可以出面干预。
范进笑道:“做门子的就这么点进项,要是把这项砍了,囧伯家里的厨子轿夫,怕是都要在背后骂我了。好在一点门包钱倒不是出不起,我轻易不会惊动老兄。至于说困难,倒是真有,接下来想必有人告我,还望仁兄替我在大京兆面前多多美言,让他老人家一定要支持我才好。乃至于秀才们摆破靴阵也好,缙绅到上宪衙门越衙上告也好,只怕都是少不了了的事,只求到时候府里能撑住腰,别因为一有人闹事,就来叫停。”
“何事如此严重,居然要闹到这般天田地?”
“重定帐册!”范进对他没有必要隐瞒,衙门做事不是两军打仗,藏头露尾毫无意义何况也根本藏不住。他坦言道:“江陵相公实行一条鞭法,除去杂税折银外,另一个大事,就是要改变过去的派役方法,改按户派役为按田派役。这就需要重新订立鱼鳞册页,把旧有的鱼鳞册重新修订,这是个机会啊。衙门里的书办吏员,依靠手上那本父传子,祖传孙的户册,可以要挟官员分庭抗礼。这回重新编制,他们的法宝就没了用处。这一来,整个上元就要都动起来,七区十八乡一百五十个里,哪个也跑不了。不知道要动多少人的钱袋子,他们闹事,也是早在预料之中。”
王士骐皱眉道:“这倒确实是个麻烦。这些鱼鳞册页谁都知道不好用,可是想要重新弄工作量太大,更别说人手问题。用胥吏等于没换,用其他人,又无人可用。总不能我们这些读书人,亲自下田吧?”
“是啊,那是官府体统,不能丢了。小弟也没准备亲自下田里去弄脏了这双官靴。但是十八乡总归是要都走一走看一看,该去坐镇的时候要坐镇,该挨骂的时候要挨骂,甚至挨砖头。总之这派役的规矩是得改改了。人们都说百姓逃役,却不提每个役下来,动不动就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,不逃才怪。有了里甲柜银,按着他们交税多少结合田亩编制册页,把有钱有田的放在前面,作为主要承担服役之人,但只要他们出钱,不用他们出人。在册页最尾的,都是无钱无田穷困潦倒之人,虽不派他们役,却不许他们离开住处,到时候等着拿银子替有钱人服役,这样一来,便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最好结果。”
王士骐道:“那新编的帐册可有名字?”
“小弟想了个名字,叫虎头鼠尾册,用来取代鱼鳞册。而服役法就叫做银首力尾役,公平合理,各取所需。”
王士骐点点头,“范兄既已有了全盘打算,小弟就不多言。家父原本是担心范兄熟习文章,疏于庶务,如今看来,是我们多虑了。上元有退思这样的县令,我想到了明年,一定能变个模样!小弟到时候带上家中的好酒,来给范兄庆功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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